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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百五十八章 拔河

第八百五十八章 拔河 (第2/2页)

按照约定,在蛮荒天下任何大妖斩获,陈平安都会交给刑官豪素。
  
  陆沉笑道:“精元已失,被乌啼吃了个饱,剩下这幅真身皮囊,有名无实,类似蛇蜕。不过乌啼还算识趣,没有违约,先前答应你留下一颗飞升境妖丹。”
  
  陈平安颇为疑惑,一挥袖子将那条玄蛇收入囊中,忍不住问道:“乌啼在阳间这边的收获,还能反哺阴间真身?它这个假象,无路可走才对。难道乌啼可以不受幽明异路的大道规矩限制?”
  
  陆沉笑呵呵道:“天无绝人之路,总有曲径通幽处。”
  
  陈平安见那乌啼身形已经飘忽不定,有了消散迹象,突然问道:“你作为一位幽冥道路上的鬼仙,有没有听过一个叫钟魁的浩然修士?”
  
  乌啼心弦紧绷,一头飞升境的老鬼物,竟是都未能藏好那点神色变化。
  
  由此可见,钟魁这个名字,不但听说过,而且一定让乌啼记忆深刻。
  
  乌啼也懒得补救或是遮掩什么,撇撇嘴,直截了当道:“这个名字,在我们那个地界,如雷贯耳。”
  
  陈平安微笑道:“就没跟钟魁打过交道?”
  
  乌啼冷笑道:“要是打过交道了,老子还能在这儿陪隐官大人闲聊?”
  
  从头到尾,乌啼嘴上都不去提“钟魁”二字。
  
  按照陆沉的说法,地仙者天地之半,炼形住世,可得长生不死,鬼修证道是谓鬼仙,就要逊色不少,是那舍了阳神身外身、只余阴神的清灵之鬼,依旧属于未证大道,故而神象不明,三山无名,虽不轮回,难登绿籍,漂泊不定,终无所归。尤其是选择待在阴冥路上的鬼仙,更被视为叛逆之辈,是鬼差判官巡视冥府疆域的头等缉拿对象。这些陈平安之前都知道,但是陆沉将其称呼为痴顽之辈,听着就很古怪了。陆沉卖了个关子,没有明确阐述大道渊源,只说也就是咱们烧香礼敬的那位三山九侯先生,露面少,不然鬼仙之流稍犯天条,有一个斩一个,为何?
  
  三山九侯先生早就在一处修道之地,立碑昭告阴冥了,太平寰宇斩痴顽。
  
  乌啼身形消散之前,“希望双方以后都别见面了。”
  
  陈平安手持拂尘,晃了晃,笑道:“随缘。”
  
  等到这个乌啼彻底消散,陆沉趴在莲花花瓣那边,直愣愣盯着陈平安手中拂尘,说道:“贫道可以重金购买此物。”
  
  陈平安将拂尘收入袖中,“好说,只要价格合适,都可以谈。”
  
  陆沉闻言一个翻转,躺在道场中,翘起二郎腿,那就没得谈了。
  
  陈平安提醒道:“别忘了那个新任城主大人。”
  
  陆沉说道:“来了来了。”
  
  那位仙人银鹿,从一处山水秘境之内,就像被人一拽而出,狠狠摔在了祖师堂遗址这边。
  
  银鹿只见那个道人双手笼袖,笑眯眯道:“来,继续开门待客。”
  
  这份三山符的第一处山市,云纹王朝那边,陆芝听说能够在这边待足一炷香,立即眼神熠熠,直愣愣盯着那座失去了一座剑阵的玉版城。
  
  陆芝手持双剑,南冥与游刃,剑意就是道法,分别显化出两种异象,陆芝站在天池大水中央,一尾青色大鱼游曳虚空中,“那就老规矩,我负责出剑砍人,你一边堵路,一边找钱,咱俩各占四成,给陈平安留两成。”
  
  齐廷济笑着点头。
  
  什么时候成了“老规矩”?
  
  只是等到两人一路御剑入城,畅通无阻,连个护城大阵都没有开启,实在让齐廷济倍感意外。
  
  这儿不是有个刚刚跻身飞升境的叶瀑?好像还有个女子,是止境武夫。
  
  陆芝说道:“陈平安该不会只给咱们剩下点残羹冷炙吧?”
  
  齐廷济笑道:“想来不至于。”
  
  事实上,叶瀑早已带着白刃远离玉版城,一身的咫尺物方寸物,总之便于携带重宝,都席卷一空,仓皇逃遁。
  
  位于玉版城和仙簪城之间的那座山市,是一处名为春涧山的地方,此地春山青翠欲滴,春水长流,有那桃李嫁春风的仙家说法。
  
  宁姚在此停留很久,一路散步,好像打定主意要用完一炷香,跟先前那座大岳青山差不多,只要不来招惹她,她就只是来这边游览风景,最后宁姚在一条溪畔驻足,看到了碑文上边的一句佛家语,将头临白刃,犹如斩春风。
  
  宁姚怔怔出神许久,转头回去,看到了齐廷济和陆芝,发现陆芝好像心情不错,难得有个笑脸。
  
  宁姚刚好等到两人敬香之后,一起去往那座仙簪城。
  
  现身在仙簪城地界,齐廷济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,“知道差不多会是这么个结果,等到亲眼瞧见了,还是……”
  
  陆芝点头道:“果然捡钱这种勾当,咱俩加在一起都不够看,我们就真的只是捡漏了。”
  
  等到他们赶到仙簪城祖师堂遗址处,陈平安已经解决掉了那个刚当城主没多久的仙人银鹿,得到了那座瑶光福地。
  
  交给宁姚他们最后一份三山符,陈平安笑道:“我可能会偷个懒,先在酒泉宗那边找地方喝个小酒,你们在这边忙完,可以先去无定河那边等我。”
  
  宁姚点点头,率先持符远游。
  
  早在剑气长城那边,她就养成了让陈平安独自喝酒的习惯。
  
  陆芝问道:“这儿还有没有漏可捡?”
  
  陈平安笑道:“当然,虽说没有光阴限制了,不过你们还是争取在一炷香之内动身
  
  。”
  
  齐廷济说道:“陆芝,那我们分头行事?”
  
  陆芝说道:“你境界高,跑点远路,去那半截仙簪城好了。”
  
  齐廷济剑光化虹瞬间身在那一处。
  
  陈平安打趣道:“可以啊,这么熟门熟路?”
  
  陆芝咧嘴一笑,“弯腰捡钱这种事情,谁不上心谁傻子。”
  
  三份三山符,差不多等于远游了半座蛮荒天下。
  
  白花城,古战场遗址,大岳青山。
  
  云纹王朝玉版城,春涧山,仙簪城。
  
  酒泉宗,无定河,托月山。
  
  好像陈平安在有意无意让一根心弦,松弛有度,每份三山符都会有一座山市,就只是散心,看几眼风景而已。
  
  在那酒泉宗山市附近,宁姚敬香之后就继续持符远游。
  
  陈平安举目眺望,找到了一处建造在酒泉宗山门附近的大城,隔着千余里山水路程,可好像这会儿就能闻着那边的酒香了。
  
  陈平安习惯性蹲下身,撮土轻捻,笑道:“阿良说过,蛮荒天下也有侠气,妖族修士里边,也有比人更像人的豪杰。他还专门跟我提到了这边的酒水,说将来只要有机会游历蛮荒腹地,就一定要来这边喝顿酒。”
  
  陆沉笑道:“世间无小事,天地真灵,谁敢轻贱。所谓的山上人,不过是土鸡瓦狗,人来不吠,棒打不走。”
  
  之后陈平安隐匿气象,一步跨出缩千里地脉,就到了那座在酒泉宗眼皮子底下的城中,随便在一条巷子挑了座酒铺,生意极好。不过酒泉宗修士是出了名的不喜欢打架,再说了,打架一事,也确实干不过别家修士,宗主是位迟迟无法破境的老仙人境,偶尔出门,秉持一个宗旨,见面就送酒水。
  
  在城内,妖族修士颇多,陈平安不显异类,而且还施展了障眼法,故意隐匿了长剑夜游和那顶道冠。
  
  陈平安与酒铺掌柜要了三坛招牌酒酿,几碟佐酒菜,寻了张桌子独自落座,倒了一碗酒水,端起白碗,低头嗅了嗅,眯起眼,委实是好酒,关键是价格便宜,价廉物美,只要一颗雪花钱就能带走三坛。
  
  陆沉试探性问道:“我能不能现身喝一碗?”
  
  陈平安点点头。
  
  陆沉就以一粒芥子心神的姿态现身酒铺,跟当年在骊珠洞天摆摊的年轻道人没啥两样,还是一身穷酸气。
  
  而且一座酒铺,也有几位修道之士,却对陆沉的突兀出现,毫无察觉,准确说来,就像这个年轻道士早就到了酒铺。
  
  有两位炼形未全的妖族修士想要来拼桌,陆沉一巴掌拍在桌上,“道爷像是那种会与别人同桌饮酒的?”
  
  陈平安懒得计较这些,跟酒铺多要了一只碗,给陆沉倒了一碗酒,笑问道:“偷什么最心酸?”
  
  陆沉盘腿坐在长凳上,双手举起酒碗,抿了一口酒,满脸陶醉神色,摇头晃脑道:“当然是偷酒喝啊。”
  
  陈平安也不由得想起当年家乡事,这位白玉京三掌教,在那些岁月里,借着替人看手相的幌子,没少对小镇女子揩油。
  
  老民不预人间事,但喜农畴渐可犁。
  
  昔年一座骊珠洞天,百花富贵草精神。
  
  双方各怀心思,就只是默默喝酒。
  
  陈平安喝过一碗酒,陆沉酒碗也差不多见底了,就又倒满两碗。
  
  陆沉道了一声谢,瞥了眼天幕,缓缓开口道:“豪素也是个可怜人。”
  
  陈平安不置可否。
  
  陆沉说道:“当然,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,只是最可恨之处,还是全天下人的恨意加在一起,好像都不如豪素自己恨自己,如此一来,死结就真正无解了。”
  
  当时少年,气盛跋扈。
  
  豪素曾经立志要为家乡天下众生,仗剑开辟出一条真正的登天大道。
  
  不曾想最后这个男人,就只是在剑气长城的牢狱之内,顶着个刑官头衔,独自饮酒,岁月悠悠,不过是多看了几回满月。
  
  刑官豪素,其中一把本命飞剑,名为婵娟。千里共婵娟,人间地上霜。
  
  在他家乡那座位于扶摇洲的中等福地,一位金丹修士本就是大道瓶颈,豪素却一举跻身了元婴。
  
  所以说豪素在家乡天下,只要他愿意,不急于离去的话,一人仗剑杀穿天下都不难。即便福地天下,有种种迹象,天外有天,人外有人,年轻气盛的豪素,依旧豪气干云,我行我素,自认一身剑术,绝对不输那些所谓的天外人。
  
  而豪素仗剑飞升离开福地,之所以动静那么大,惹来诸多浩然仙家的觊觎,恰恰就在于豪素那把本命飞剑的本命神通,太过“招摇过市”,牵引月光落向人间。
  
  一洲山河,上五境修士都察觉到了那份异象,因为在白昼时分,竟然降下一道无比璀璨的月华光柱。不然一般“飞升”至浩然天下的福地修士,哪怕是上等福地的本土修士,引发种种征兆,或是天人感应的祥瑞气象,都不至于如此醒目,更不至于立即被大修士精确找出福地所在。
  
  这也是为何豪素在百花福地隐匿多年之后,会悄然离开中土神洲,赶赴剑气长城,其实豪素真正想要去的,是蛮荒天下,占据其中一月,借机炼化那把与之大道天然契合的本命飞剑,对于杀妖一事,这位剑气长城历史上最名不副实的刑官,从无兴趣。
  
  心中所想,唯有报仇。
  
  很多时候,只是一个不小心,就会教人喝一辈子的闷酒,都闷不死、敌不过那后悔二字。
  
  陈平安喝着酒,没来由说道:“道德内全之人,行迹不彰显。”
  
  陆沉会心一笑,“道不在五形或肉身,这是内篇德充符的要义之一。陈平安你可以啊,竟然偷偷仰慕贫道的学问,这有啥好藏掖的嘛。”
  
  陈平安朝陆沉抬起酒碗,陆沉连忙抬起屁股,端碗与之轻轻磕碰一下。
  
  之后陈平安缓缓道:“当年在北俱芦洲的远游路上,也会遇到一些当时不理解的事情,比如一些寺庙内的僧人,总觉得他们常年吃斋念佛,距离佛法反而很远。争名夺利,花钱买通官府关系,就为了住锡大庙,多些头衔,同一座寺庙之内的师兄弟之间,却要老死不相往来,我曾经亲眼见过,亲耳听过,就连当地的老百姓都对他们很不以为然,只是烧香还是得烧。”
  
  “我是等到后来看到了书上这句话,才一下子想明白很多事情。可能真正的修行人,我不是说那种谱牒仙师,就只是这些真正靠近人间的修行,跟仙家术法没关系,修行就真的只是修心,修不着力。我会想,比如我是一个凡俗夫子的话,经常去庙里烧香,每个月的初一十五,年复一年,然后某天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僧人,脚步轻缓,神色安详,你看不出他的佛法造诣,学问高低,他与你低头合十,然后就这么擦肩而过,甚至下次再遇到了,我们都不知道曾经见过面,他圆寂了,得道了,走了,我们就只是会继续烧香。”
  
  “我曾经带着小米粒,去一座庙里烧香,感觉走岔了,就跟一位僧人问路,僧人说我们是走错了,帮忙指路过后,他就转身走自己的路了。当时小米粒还有些抱怨,说都不晓得帮忙带个路,我那会儿也没说什么,只觉得如果自己是那个指路人,可能就会问一句,需不需要同行。后来再一想,可能反而是自己没有佛法所谓的慧根了。”
  
  陆沉没有插话,就只是听着陈平安的自言自语。
  
  其实只要陈平安不刻意遮掩,就算是他的心声言语、心相景象,陆沉比谁都听得、看得一清二楚。
  
  比如现在,陈平安只是喝酒,不再说话,但是陆沉就像看到了一幅幅山水光阴画卷,藕花福地状元巷附近有座心相寺,里边有个上了岁数的主持,老僧不太喜欢说高深佛法、只与人说平常话,有个继承住持位置的弟子,还有个喜欢偷懒却心地善良的小沙弥……宝瓶洲青鸾国的白云观,有个中年观主,喜欢读书以至于伤了眼力,洒扫庭院的小道童,每天都在忧愁柴米油盐。因为道观里边的几棵树,高枝经常挂断纸鸢,就被孩童的家长们堵门骂,骂归骂,好像也不曾真正伤了和气……
  
  陆沉轻声道:“古人云校书一事犹如扫落叶,随扫随有。”
  
  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喝完碗中酒水,看了眼陆沉,陆沉笑道:“我还有,就不用倒酒了。”
  
  “我们可以不信佛不信道,不烧香不拜菩萨,但是我们应该相信一切能够让我们内心安宁的事情。”
  
  “佛经上边明明白白告诉世人,拜佛就是拜己,因为即心即佛,众生皆有佛性,佛是觉人,人是未觉佛。”
  
  “道理我懂,但是我就是做不到,我觉得自己就是在跟佛和菩萨求一些东西,是在许愿。”
  
  陈平安说完这些,就不再言语,甚至不再神游万里,深呼吸一口气,一口喝完第三碗酒水,将桌上其余两坛酒收入袖中。
  
  陆沉说道:“这就动身?”
  
  其实他这会儿还真有点心慌,总觉得陈平安说完了这些心里话,说不定又要在那条无定河山市附近,做点什么。
  
  陈平安点点头。
  
  陆沉眨了眨眼睛,满脸好奇神色,问道:“那轮明月,为何不尝试着拖拽向浩然天下,或者干脆是五彩天下?这就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。为何要将这一份天大好事,白白让给我们青冥天下?”
  
  陈平安看了眼他,“陆掌教明知故问,这就没有意思了,酒水钱回头算给我。”
  
  如果真能成功拖拽一轮明月,就可以让蛮荒天下失去一份天运。
  
  可以为豪素寻得一处修道之地。陆沉本就是豪素去往青冥天下的那个领路人。
  
  同时也算陈平安与道祖还礼。
  
  至于青冥天下和白玉京,届时如何安置这一轮凭空多出的明月,陈平安就不管了。
  
  与此同时,将来远游青冥天下,凭此功德,哪怕承载着大妖真名,相信也会减少一份冥冥中的大道压胜。
  
  还能让青冥天下扰乱蛮荒天下的天时。
  
  一举五得。
  
  别看这位白玉京三掌教,一路眼神幽怨,叫苦不迭,好像一直在被陈平安牵着鼻子走,可这位白玉京三掌教,才是真正做买卖的行家里手。
  
  陆沉重归莲花道场,陈平安再次持符远游。
  
  兴许是大道亲水的关系,陈平安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水运。
  
  这条河面宽达数十里的无定河,就只是曳落河数百支流之一。
  
  陈平安敬香之后。
  
  再次现出一尊道人法相,却不是八千丈之高,而是九千丈,法相一脚踏出,踩在那条无定河之中,激起惊涛骇浪,法相再高出一千丈。
  
  万丈法相,屹立在天地间,抬起手掌,伸手一抓,竟是直接将那条无定河从大地之上拽起,继而是远处一条条曳落河分支。
  
  陈平安就这么将三百多条江河悉数提拽而起,拧为一条水运长绳,最后万丈法相向后倒掠去,缩地山河万里又万里,以至于整条曳落河都脱离了河床,大水悬空,被人拔河而走。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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